本報記者 包 穎 朱婕妤
從事殯葬報道以來,發現公眾對于這個領域傳統與現代、傳承與創新、文明與陋俗之間的關系抱有極大的討論熱情,卻又有諸多困惑一直混沌未明。為了更好地理解并傳承優秀傳統殯葬文化,推進現代殯葬文明建設,記者就有關問題求教于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、禮學研究中心主任彭林先生。現將談話內容整理成文,希望有助于讀者厘清對于殯葬文明的基本認知。
我們應該傳承的是傳統喪葬禮儀中蘊含的親情和道德理性
記者:請您給我們梳理一下,中國傳統殯葬文化和現代殯葬的關系,如何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、創新性發展?
彭林:有句非常好的話叫“法古開新”,要想創新,首先要尊重歷史,弄清自己是誰,自己的文化是什么。
德國學者雅斯貝斯提出了“軸心時代”理論。軸心時代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,人類文明出現了一次井噴,東方和西方都出現了人類文明的巨擘,印度出現了釋迦牟尼,中國出現了孔子、老子,古希臘出現了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士多德。軸心時代是人類開始覺醒的時代,人開始思考我是誰、人的價值是什么、要到哪里去,開始尊重人性,尊重生命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禮樂精神也是在軸心時代趨于成熟的。
當一個家庭有新生命誕生,會把它當做很大的喜事來慶祝;當一個人突然離世,他的子女、親友在感情上受到巨大沖擊,需要一個過渡,所以葬禮也很隆重。隆重,但不奢華。我們迎接志愿軍烈士遺骸回國的儀式很隆重,這都是表達對生命的敬意。
后來,古人對于怎樣對待親人的遺體逐漸形成了一套規范,也就是古代喪葬禮儀,這在《儀禮》《禮記》等典籍中有記載。
“禮者,理也。”禮是我們人類社會走向文明以后,根據道德理性的要求制定出來的一種行為規范、生活方式。作為中國傳統文化核心的“禮”,絕非讓我們磕頭作揖,流于虛文,而是讓我們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來生活。
中國古代喪葬禮儀包括喪禮和葬禮兩個方面,前者是對遺體進行處理的規范,后者是把遺體埋進墓地的規范。
《儀禮》里講,人去世后,有一個程式是要判斷人是不是真的死亡了,古人采取了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,把絲絮擺在逝者鼻前,只要還有一絲氣息,絲絮就會飄起來。現在,是由醫生通過儀器來斷定。又譬如,一個人去世了,親人心理上受到的沖擊非常大,不肯相信他說走就走了。因此,古代喪禮里有一個程序叫“復”,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招魂,“復”是一個孝子盡愛之道,作最后的努力。再者,即使人已經死了,親人心里還是不忍,到吃飯的時候還要給他端一份,叫“奠”。這些傳統喪禮中的規范,我不在這里一一列舉了,其中蘊含著那個時代的道德理性。
再說說埋葬。葬者,藏也。我們的祖先在新石器時代就有土葬的現象。起先,人死了并不埋進土里,遺體棄置在野外,親人前腳剛走,猛獸猛禽就來了,要吃他的肉。親人看了很不忍心,就挖個坑把遺體藏起來。入土為安的習俗是這么來的。
一開始,有墓但是沒有墳頭,據說立墳頭是孔子發明的。孔子常年在外奔波,回到故鄉時要到父母的墓地去看看,怕找不到,就壘土做了墳頭,作為標記。
我們從小就講要熱愛祖國,追根溯源,什么叫祖國?這是我們祖祖輩輩開墾建設的熱土,是我們祖先埋葬的地方。所以,我們要熱愛它。在中國人的觀念里,家、國、天下是一體的。愛國,要從這個層面講。一個人如果把父母、祖先看得一文不值,跟他講愛國,是立不起來的。
記者:了解喪葬文明的歷史起源很有必要。如今,我們容易流于形式,卻忘了其真實本意。
彭林:我們更應該理解、傳承的也是傳統喪葬禮儀中蘊含的親情。《禮記·問喪》里講,“送形而往,迎精而返也”。送形而往,就是把他的形體送到墓地里安葬。之后,他的魂怎么辦?很多人一講到“魂”就視為封建迷信,這是不學之過。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講靈魂,這個魂就是指精神。我們中國文化怎么解釋人死后靈魂去了哪里?他又回到了家里,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獨一無二的解釋。安葬那天,中午以前要回到家,因為魂要回來。在家里舉辦安魂祭,在牌位上寫有逝者的名字,祭祀時喊他的名字,他就回家了。人死后,他還是我們的親人,還是我們家的一個成員,只是我們看不見他,而他能看見我們,并且很關心我們。這是中國文化特殊的地方,很有意思的地方。所以,中國古代把死亡稱作喪,就是喪失了,看不見了,就像你把鑰匙丟了,但那鑰匙還在。
中國古代的家庭里都有一個家廟。人們對父母的孝心不會因其去世了就沒有了,而是此愛綿綿無絕期,事死如事生。一到過年過節,新的谷子打下來了,新的瓜果收下來了,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今年的谷子、瓜果這么好,老人家卻沒吃到,就會擺到他的牌位前。人死后,子女從來不想他,這是不孝;人死后,還念著你,想著你,沒有忘掉你,這叫親情。
對傳統殯葬文化我們有了解的義務,現代殯葬文明應法古開新
記者:在殯葬領域,對于傳統文化應該如何繼承,如何創新?
彭林:習近平總書記講我們要有文化自信,這一點很重要,文化上不自信你走不遠。所以,我們先要想一想,一百多年以來,我們是學別人學得不夠,還是肯定自己肯定得不夠?這幾年講課,我一直在強調一個中心話題,就是文化認同。現代殯葬禮儀如果全部借鑒西方,對我們的民族性是有損害的。婚禮已經西式了,其結果是什么呢?一些人潛意識認為這才是高大上的文化。如果全國人民都這樣想,還有文化自信嗎?
記者:要有文化認同,才有文化自信。
彭林:是的,如果不愛自己的民族,不愛自己祖祖輩輩耕耘過的熱土,不愛這片土地滋養的文化,文化自信從何而來,人心也難以凝聚起來。這是個戰略問題,要考慮到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民族發展。
對于傳統殯葬文化有興趣的話,你們可以到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去看看,有一個紀念王國維的專題,其中展出了他過世時的訃告,很少人能看得懂,包括大學文科教授,不信你可以試試。我第一次去菲律賓的時候,飛機上送華文報紙,上面刊登有訃告,我考考你。有一個男性喪主,他的妻子去世了,訃告中稱德配(就是很有道德的配偶)某某某幾月幾號因什么原因去世,已為她沐浴、小殮、大殮等,幾月幾日將在某某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。最后落款是“杖期夫某某某”。王國維的訃告,其家人名字前都有“杖期夫” 這樣表明身份的稱謂。
記者:這是什么含義?
彭林:你看,你就被考住了。在菲律賓,老百姓都懂,我們卻不懂。在古代,這屬于常識,現在屬于學問,不可悲嗎?王國維離開才多少年,那時的訃告卻已看不懂了。文化會斷裂的,或者沒有斷掉,但是它裂了。
多年前我去韓國考察,一次恰逢一位90多歲的老先生去世,報紙上講是20世紀韓國最后一個儒林葬,很多市民去觀看,我們也去了。主人不是在屋里迎接吊唁的人,而是在門口臨時搭一個簡陋的棚子,地上鋪些稻草,他們就在棚里迎接賓客,晚上也睡在棚里。我們進去,他們跪下來邊哭邊說:哀告啊(很悲哀地告訴你),他們家主人是何日何時因什么原因去世的……孝子穿的衣服是不精美的,布是麻的,纖維稀稀拉拉的,衣服是不鎖邊的,拿刀子裁的痕跡都看得到,腰里系的是粗麻繩,叫腰绖,頭上戴的叫首绖。這是五等喪服中的斬衰。觀摩完,我問他們要了一套喪服,一直收存著。
現在,我們已不用穿傳統喪服了,我們用“出了五服”來形容親戚關系的遠近,而五服是什么卻已然弄不清楚了。不一定要照著做,但對于自己的文化,我們有了解它的義務,不能漸行漸遠。
我建議在殯儀館等場所可以傳播傳統殯葬文化,家屬等候的時候可以看一看,了解什么叫五服。人們在這個場景多親近一下傳統文化,文化才不會流失,文化傳承才不會中斷。我們計劃拍介紹五等喪服的宣傳片,把它作為知識向大眾普及。
舉行喪禮的時候,在衣服的某個位置可以有代表五服的標志,這是斬衰,那是齊衰,要有所區別,誰是喪主,誰跟他的關系是最親近的,一眼就能辨認出來。比如,直系子女可以佩戴麻的袖章,孫子輩、外孫輩、外親可以分別佩戴不同樣式的。殯儀館可以提供類似的服務,讓大家有傳統文化的體驗,挺好。
記者:傳統文化主張厚葬嗎?
彭林:傳統文化并不主張厚葬,它倡導簡樸。孔子說:“喪,與其奢也,寧儉。”古代厚葬的都是帝王,老百姓的墓里基本沒有什么,不能把厚葬算到傳統文化頭上。
記者:禮的變化您怎么看?
彭林:禮有慢慢簡化的過程。以婚禮為例,以前有六禮,后來到宋朝變成三禮。一個好的禮制定出來,在社會上推行時會有不好的因素摻雜進來,有的地方把禮儀弄得很復雜。就婚禮而言,周代是不宴請的,也不吹吹打打,相反是心里很難過的。以前交通不便利、通信不發達,女兒嫁出去了,父母擔心她跟公公婆婆處得好不好、丈夫對她好不好。結婚,“人之序也”,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,有什么好慶祝的。但是到漢代,宮廷里帶頭,嫁公主的禮儀繁復得不得了,民間的婚禮也跟著變了。
記者:喪禮也在那時變得復雜了嗎?
彭林:也有這樣的趨勢。一種是有錢人,一種是做官的,做了不好的示范。現在也是這樣,一場奢華的喪禮光車隊就排了一公里,排場大,還收很多份子錢。這不是禮,是新的陋習,連俗都稱不上。
(來源:中國社會報2019.3.19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