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報記者 李建永
“今天,我很高興接受《中國社會報》的采訪。因為《中國社會報》有兩個很好的關鍵詞:一個是中國,一個是社會。我們藝術工作者為時代造像,為人民立碑,目的就是要讓社會的美育教化,成為蔚然成風的社會風尚和時代潮流。藝術創作不僅僅是藝術家的事情,也不能僅靠藝術家來傳播;崇尚藝術欣賞美,應該成為社會的普遍共識和共同追求,所以要通過很好的媒體來做廣泛傳播。”8月5日下午,剛下過一陣急雨,悶熱的天氣透出了涼爽,記者在北京市朝陽區高碑店中國雕塑院吳為山工作室,采訪了全國政協常委、中國美術館館長、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、法蘭西藝術院通訊院士、著名雕塑家吳為山先生。
減法·加法·乘法
記者:雕塑離人很近,又離人很遠。這幾天,我特地向報社同事、外地文友和我的家人,總共十幾個人吧,做了一個關于雕塑是什么的小型“民調”。多數反饋是,旅游時看到國內國外很多美的雕塑,有的令人震撼,有的使人感動,并且還跟它們拍了很多合影,但究竟什么是雕塑,這個……都有些含糊,有點說不好。帶著這個問題,想請教吳先生,什么是雕塑?或者說,雕塑的本質是什么?
吳為山:雕塑,就是雕塑家通過自己的藝術創作,在空間建立起一個永恒的形體或曰造型。這個造型是有靈魂的,就是在形體里要注入靈魂。這個靈魂,就是藝術家對人與社會乃至世界的認識,對人的感情的表達,對理想生活的向往,對藝術最美好的寄托。雕塑是藝術家通過造型形式的語言,向歷史的時空、現實的時空所奉獻的一個符號。雕塑與繪畫最大的不同,在于它是立體的,它在多維空間里都可以展示其魅力。
從雕塑藝術的創作方法來講,它做的是加減法,雕是減法,塑是加法。雕的過程,是刪繁就簡的過程,是減法,減去那些不該在雕塑的形體、雕塑的本體、雕塑的靈魂里所應有的東西,減得只剩下筋骨、靈魂。雕,基本是在硬質材料上做文章,比如木頭、石頭等等,它是不可添加的,是要挖掉的、刻掉的、減去的。這就要求雕塑家意在筆先、成竹在胸,內心世界里預先就要有一個完整的美的形式,所以在創作的時候要非常果敢果斷,敢于把那些不應有的東西拿掉,正如米開朗琪羅所講的“從石頭中解放出生命”。而塑的過程,就是添加的過程,是加法,加上原本屬于作品的那部分。一般用石膏、泥巴等可塑的材料進行塑造。在無數次的、不斷的塑造過程中,雕塑家把自己的感覺、感受、感動、感悟塑造進去。
總體來說,雕塑是加法和減法的結合,有時候會加一點,有時候會減一點,最后去蕪存菁,去粗取精,留下純粹的精神世界,以展示其本來的永在。正是由于雕塑創作方法論的加減法原因,使得它的精神含量不斷地增加,擴散,放大,所以從它的文化傳播意義上來講,又是一個乘法,有時候甚而呈幾何級數增加,達到無窮大。這就是文化與精神、與藝術融為一體所達到的最大值。
跳躍·跨越·超越
記者:沒有內在的真理性,就不會有真正的藝術。雕刻的語言,既是詩性的,也是哲學的。偉大的雕塑作品,是從大理石上鑿出哲學,是在青銅上鍛煉詩句。米開朗琪羅是杰出的雕塑家、畫家,也是詩人,他寫過大量的十四行詩。羅丹是天才的雕塑家,也是詩的迷者,他很多作品的題目,就是讓好友——小說家雷翁·克拉代爾隨手翻開雨果或波特萊爾的詩集朗誦,偶有打動他的字句,便說:“這名字好!”羅丹的雕塑《我是美麗的》,就是借用波特萊爾詩句命名的。小克拉代爾在他所著的《羅丹》一書里說,羅丹具有“尖銳的洞察力和詩人的秉賦”。中國更是詩的國度。“詩言志,歌詠言,聲依永,律和聲”,是四千年前舜帝的話。吳先生在央視的一檔訪談節目中,談到從小背誦唐詩,談到喜歡李白、杜甫。您有一部書的名字就叫《雕塑的詩性》。所以很想向您請教,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文化,即民族文化根性——包括《詩經》《楚辭》、唐詩宋詞,還有孔孟老莊等圣賢哲人,對您的雕塑創作有著怎樣的影響?
吳為山:中華文化博大精深,她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。從時間的意義上來講,五千年連綿不斷;從空間的意義上來講,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廣闊縱深;從文化的多樣性來講,她有五十六個民族,從海洋文化到龍的文化,到草原文化或者說游牧文化,還有我們今天提出的森林文化等等,這些都是在不同的生活情景、地理環境、歷史時期逐漸形成的,具有巨大的豐富性與深厚性。
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對我的創作影響——換言之,我對中華民族的文化認識,是從對黃河與長江的認識而深化的。中華文化就像黃河與長江,從她的上游發源濫觴,中游吸納壯大,直到下游滔滔滾滾匯入大海……決定了她生生不息、源遠流長的特質,體現了她偉大的包容性和不息的創造力,海納百川,吐故納新,承前啟后,繼往開來。
從文字的表達上看,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點,是她的詩性——既有意境,又有理想,還有簡潔而經典的詩句來支撐。這種詩性,不僅體現在詩歌里,還體現在造型藝術里,以書法和雕塑最為典型。中國的雕塑,從原始時代的雕塑到歷代所留下來的陵墓雕塑、宗教雕塑、民間雕塑,都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在造型藝術方面的創造智慧和美的發散。從磁山文化、紅山文化、三星堆文化,到秦始皇兵馬俑,再到漢代霍去病墓石刻,以及北魏乃至唐宋元明清以來的石窟雕塑、寺廟雕塑、民間泥塑石雕等,都體現了中國人對“天地人”的獨特認識。這些都是人類雕塑史上的經典。尤其是漢代以來,那些寫意性的俑子、寫意性的石刻,為中華大地譜寫了燦爛輝煌的造型藝術詩章。
這種雕塑的詩性體現在它的簡潔性和跳躍性。它跟西方的傳統寫實性雕塑不同,以“寫意雕塑”的形式為主導,寫意是中國雕塑的真精神,以超越于客觀物象的形式來創造。既然有超越,就會有跳躍,就會有跨越。這種跳躍和跨越乃至于超越,實際上就是詩的表達方式。詩性還體現在它的意境中。中國雕塑,常常以一種象征主義的手法,一種擬人化的手法來表現,跟詩的比興手法是一脈相承的。所以說,中國的雕塑是以詩性來體現的。
中國是一個詩歌的民族,詩的民族強調“韻”。中國是一個書法的民族,通過各種書體變化和書寫,來體現一個民族的創造力乃至審美價值和審美境界。書法是以線條為主的,書法的“韻”,是通過線韻、墨韻,最后達到神韻。中國雕塑也強調“韻”,這種韻從民間泥塑留下來的道道指紋,那些流淌著藝人的心路歷程、情感軌跡的線條和指紋當中,可以感受到它的偉大。中國古代的雕塑家們,常常是根據畫家所畫的“粉本”來進行創作,而畫家的“粉本”多是以線條對塑物的歸納,來體現他們對世界美好的認識。而泥塑巨匠們、匠師們在復活繪畫線條的過程中,用泥巴這種富有生命力、富有原始情感的材料,揮發出潤澤、厚重、靈動的韻律。所以中國的雕塑,從寺廟里的佛像、山水隱壁(浮雕),可以看到古老文明之韻味悠長,生命無限,天地造化盡在指間流淌。
塑人·塑魂·塑道
記者:雕塑家的“雙黃蛋”作品,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。比如,米開朗琪羅的《大衛》和《摩西》,羅丹的《雨果》和《巴爾扎克》等。我注意到,在您的數百件以人物為題材的雕塑作品中,《老子》和《孔子》在國內和國際上影響巨大。給物質以精神性是創造。而創作的過程是艱辛、神圣而且神秘的,誠如陸機所謂“收視反聽,耽思旁訊,精騖八極,心游萬仞”。請您談談構思以及創作這兩幅作品的心路歷程,您想通過這兩幅作品表達什么?
吳為山:孔子和老子,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兩根擎天大柱。他們也是中華文明之門。門上有兩副對聯。一副抒寫的是孔子——“智者樂水,仁者樂山”。孔子的“仁愛”思想,以及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”的天下胸懷,包括《論語》中所展示的一切儒家思想,不僅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寶藏、智慧頂峰,也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。回望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,世界上無數的學者都深深感覺到,要向這位歷史文化巨人去求知問道。聯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曾在聯合國總部,手撫我創作的孔子像說:“我從小在儒家濃濃文化的環境氛圍中成長,深知儒家所倡的‘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’,至今依然是真理。”儒家思想的這種大方純真,就像廣袤厚實的大地一樣,給人們提供了人與人、人與社會關系獲得平衡的支點。
中華文明之門上抒寫的另一副對聯是老子——“上德若谷,上善若水”。水是道家文化的重要元素,也是道家思想的智慧源泉。老子強調“天人合一”,強調在混沌乾坤、茫茫宇宙中找到人們精神之寄托、靈魂之棲所。道家思想里的“道”是方法論。在人與天地共立之間,道家思想不僅給我們提供了道與德的辯證關系,也提出了認識世界、與世界共處、與自然共榮的根本方式。所以我在世界各地舉辦的所有作品展覽,老子、孔子的雕像,受到了人們最高的禮遇和尊重。我在意大利國家博物館舉辦展覽,當他們看出是老子的雕像時,便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,用人工的方式把老子雕像抬到高高的展架上,以表達他們的崇敬之情。同樣,孔子的雕像,被世界許多國家的總統、市長等,邀請落戶他們的國家。烏拉圭的副總統到中國來,要求將孔子、老子立到他們國家。巴西的庫里提巴市長要求把孔子的雕像立在他們城市的中心廣場。他說,孔子不僅教我們怎樣做人,還教我們怎樣理政。孔子和老子,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,在中國哲學史、思想史上,是兩根擎天大柱。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中國歷史陳列廳門口,矗立著兩根7.5米高的巨型銅柱,它是我創作的老子和孔子的雕像——儒道二圣,相互補充,相互映照。
塑以載道,塑人,塑魂,塑道。每個歷史時期的中國雕塑,都蘊含著那一時期的特定的時代風格、中國氣派與中國精神。我在創作《老子》和《孔子》的時候,運用了不同的方法。塑造《孔子》強調他的“禮”,強調他的“方正”,強調他的社會邏輯關系。塑造《老子》則更注重他的悠然,靈動,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。這兩尊雕塑在世界很多國家均有落成。
平原·高原·高峰
記者:對于大眾而言,再偉大再精美的雕塑,也許只是“泛覽周王傳,流觀山海圖”,“到此一游”之后,所能領略的也多是它的裝飾性、社會性、政治性和宗教性。所以雕塑家雖然在每一件作品中都注入了深厚的思想性,可是“雖浚發于巧心,或受嗤于拙目”。因而,思想和美要觸碰到大地,就必然會面對培養大眾的雕塑審美力這個現實問題。請您面對普通觀眾,談談如何欣賞雕塑。
吳為山:著名法籍華裔哲學家、雕塑家熊秉明先生為《南京博物院吳為山文化名人雕塑館》所作序言寫道:“人們從這里進去,懷著好奇和欣賞;人們從這里出來,感到滿足和景仰。”對于普通觀眾來說,面對雕塑作品能夠欣賞并感到滿足,是需要掌握一些欣賞雕塑的“竅門”的——即看雕塑在看什么?
首先,要看造型。任何一個雕塑造型,都是一種情感、意念、精神的象征。比如,瑞士的超現實主義雕塑大師賈戈梅蒂,他的雕塑就是長,細長,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,把人在時空中壓扁了,壓長了,表現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的孤獨。還有法國著名雕塑家馬約爾,他強調生命的實質存在,讓人感知到生命的力量,所以他所塑的女體都比較圓厚,形態飽滿而轉折柔和,節奏舒暢而意蘊深遠。中國的造型藝術譬如“文化泰山”《孔子》像——表現偉大人物的雕像就像山一樣,首先是從形體上來感受的。因為形體是第一感動你的,在沒有看清眉眼鼻子表情的時候,巨大形體的暗示作用,已經在感動著你。
其次,要看尺度,也就是看大小。有的作品大,有的作品小。當我們在樂山大佛面前,你會感覺到一種力量;當我們在高大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組浮雕面前,你會感到肅然起敬;當你看到布魯塞爾的小尿童時,你可以感受到生命與戰爭——一個小小的生命,關乎人類的戰爭與和平。
第三,要看動態。我在西班牙看到一百多米高的柱子上,有一個人手指著前方像是發現了一個什么東西,立即會反映出,這一定是哥倫布發現“新大陸”。這就是動態的力量!
第四,要看表情。從遠往近看,表情和體態也在表現情感。
當然,抽象造型表述和寫實造型表述也是不同的。抽象造型表述要看形體、看材質。比如石頭做的比較古老,用閃閃發光的不銹鋼做的一般比較現代。不一而足。
總的來說,雕塑就其存在意義上講,與空間和物質的關系有幾組:要有環境,要有光照。從精神意義上講,雕塑是需要歷史、人文、廣泛的社會生活作為基礎的,它的環境需要人民認可喜愛,才能更好地發揮社會美育教化功能作用,這是最為關鍵的。而它的光,則是時代之光、人文之光,特別是在我們的新時代,要充滿創新,充滿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理想,充滿對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最大的期待。為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,我們的藝術家要更加奮發有為,在美的平原之上建立美的高原,在美的高原之上創立美的高峰。可以說,每一件優秀的雕塑作品,都是藝術家繼承傳統、深入生活、扎根人民、銳意創新的產物。
(來源:中國社會報2020.8.24)